孤獨的雄關
是的,眼前的嘉峪關和我想象中的嘉峪關的確是大相徑庭,錯位了。
我原想,經歷了幾千載風霜塵砂磨礪的嘉峪關,應該是一副滄桑蕭索,風蕭水寒的壯士模樣,至少是有些許彈痕刀瘡,有些許凜然肅殺,有些許落拓瀟灑,有些許攝魂奪魄。但是,這些,它都沒有。它就是一座雄踞戈壁之上,矗立于祁連山麓的高大、肅穆、質樸的古建筑群,一座棱角銳氣已被歲月磨平的修葺一新的古軍事城堡。它更像一方舞臺,由一群今人穿著古人的袍衫,追溯著久遠的過往。這是我甫見嘉峪關時的感受。
踽然行走在寬闊平坦的城墻上,迷宮樣回環的城墻已讓我分不清甕城、外城、內城之別。盡管有不少的游人穿梭躑躅于身邊,但我依然感受到了滲透于風里的無孔不入的孤獨。獨身游城的孤寂在此地被千百倍地放大、加重,冥冥中與關城散發出的孤獨的氣質秉性相契合,相糾纏,相激發。透過關城似舊實新的磚石,你能感受的到這股深沉的蒼涼的孤獨嗎?這才是嘉峪關純正原始的味道嗎?自它被撒上第一筐沙土,搗下第一夯石杵,命運里的孤獨就和著沙土漸筑漸高漸硬,即便是日后奔騰的馬蹄聲,凄厲的廝殺聲,擾攘的市廛聲,都未能沖淡它滲入骨髓的些許孤獨。關城上的風有多大,它的孤獨便有多郁濃,而關城上的風無時無處不在。
它從來都沒有因自身的雄壯高大而欣喜過,它更喜歡自己原本自由散漫的那種砂土的狀態。它向往層巒疊嶂處祁連遠峰的皚皚白雪,它歆羨浩無涯際里疾風肆虐的戈壁大漠,它憧憬一眼蒼茫外漠漠穹蒼的未知羈旅,但它卻被人為地賦予了一份名叫守護的責任,它只能靜默而迫切地等待著使命的降臨。
等待的歲月是如此漫長,祁連峰頂無數彎月的清輝已化作皎皎的冰雪,戈壁荒漠堅硬的砂礫已摩挲成厚厚的沃壤,遒勁銳利的漠風已老邁地啃不動城墻的犄角,而它的等待依然在延續。它因戰爭而誕生,由軍事而矗立,因“諸夷入貢之要路,河西保障之喉襟”而入選。它秉持著守護的使命,等待著戰鼓被雷鳴般槌響,等待著用滾燙的胸脯去阻擋冰冷的槍槊,等待承受馬蹄的踐踏,等待污染血汗的穢濁……等待是如此邈遠,都有點模糊了存在的初衷,甚至于自身。或許它寧愿自己是霍去病戰騎下的一座關隘,李廣神弓下的一垛烽墩,馮勝戰車前的一處兵堠,燃起一蓬沖天狼煙,響徹一聲十里號角;或許它寧愿自己向西,再向西,成為玉門關,成為陽關,成為敦煌城,成為蔥嶺埡口的一處碉堡,直面血與火的淬煉洗禮。
可它卻偏偏被尷尬地安置于此,六百余載,寂漠沙洲冷。無盡等待中,卻沒有等來一場稱得上壯觀的與它的形象相符的戰事。似乎是它的堅固險峻,它的巍峨氣勢震懾了一切來犯之敵,明初時在嘉峪關周邊興起的游牧民簇,根本無力對嘉峪關形成有效的攻擊。據《嘉峪關志》記載,明時規模最大的一次外敵來侵,發生在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蒙古萬余,鑿嘉峪關長城以逼近境,因嘉峪關修筑堅固,斧斤不入,敵鉆地穴越長城而入,因費時費力被發覺”,經守將力戰,擊退來犯之敵。這次氣勢洶洶的來犯在雄關的一聲輕嘆中便狼狽潰退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形而上存在的意義已愈來愈超越了它的實際意義,它建造齊全堅固厚實的箭樓、敵樓、角樓、閘門、壕、墻等一應軍事設施,更多地成為了充當儀仗禮器的戟鉞。到清王朝時它的軍事意義幾乎消失殆盡,及至光緒七年(1881年),清政府與俄簽訂《中俄伊犁條約》,將嘉峪關“辟為貿易商埠,十年后經嘉峪關出口的中國茶葉占國外市場的三分之一”(《嘉峪關志》)。從此,駝隊成群,商賈如云,它徹底變身為絲綢之路上的一處重要而繁華的商貿城。
六百五十年前的明洪武年間,智勇雙全的開國功勛馮勝,揮師河西走廊,橫掃敦煌,席卷朔漠,平定河西。在班師回朝的途中,馮勝發現了這塊天設地造的軍事要地,這兒背踞黑山,面臨祁連,水激山狹,連陲鎖鑰,是整個河西走廊最宜設關筑城的不易之地。幾百年無情的時光早就將往事磨削的支離破碎模糊不清,在歷史的畫卷上空下了太多的留白,給后人們以題跋作文的機會。那我們也不妨在此涂鴉一番——或許,馮勝將軍看到這方筑塞夯城的絕佳之地,這塊讓每個軍事家都會見獵心喜,技癢難耐,躍躍欲試的地方,馮勝當然也未能免俗,便在此地擘畫推演,讓嘉峪關雛形具備,它的拔地而起更多的是出于軍人的職業習慣興趣使然;或許,以馮勝長遠的戰略眼光審度此地,將此處預設為河西走廊最為堅固的一道屏障與防線,作為長遠的備戰固防之需(當然馮勝沒有想到,他草創的嘉峪關,成為了明王朝綿延一萬多里長城的西陲起點);或許它就是軍人心中的一個偉大的保家衛國的夢想與情懷……
無論何種的“或許”,作為關城堅固要素完備的軍事城堡,它注定是孤寂一生的,注定了它的輝煌一定不是出于某一次悲壯激烈血戰的緣故。
徜徉于偌大高聳的嘉峪關城樓、巷道,我們會看到文昌閣、關帝廟、戲樓、衙門府等諸多古建筑,這些非軍事的樓閣,都是后世后人們一點點添加進去的,這個添加的過程,就是它不斷蛻變的過程。直到有一天它徹底變成了一處通商口岸,一處驗關納稅的衙門。真的是“昔日狼煙不再看,牧笛東風柳”啊。
今天,嘉峪關城樓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修繕得雄壯威嚴,整肅莊重,一個全新的時代賦予了它全新的使命。它完全褪盡了軍事的、商貿的功用,它抽象成了一張國家的民族的名片,它生動成了一副雕繪了幾千年滄桑風云的畫卷,它濃縮成了一句箴言,一塊徽章——是江山永固,奕奕煌煌,可御任何強敵外寇的天塹鐵關的象征;亦是放眼四海,迎賓八方的大敞四開的門戶。
巍巍祁連是它取用之不竭的生命本源,滔滔討賴河訴說著它對這片土地的無盡眷戀,嵯峨馬鬃山潛藏著它熊熊燃燒的滾燙鐵血,悠遠駝鈴聲繚繞著它對遠方友人的殷殷懷念,無垠的大漠是它舒展的胸懷,將億萬載無窮的風云翕張到了九霄云天。
它是孤獨的,皆因它無上的使命,無上的蘊涵,無上的象征,注定他只能在億萬人的心田里恒久地孤獨下去。
□韓德年
相關新聞
- 2021-04-19香椿濃郁是故鄉
- 2021-04-19千年童子寺
- 2021-04-19“敦煌學”的奠基者——向達
- 2021-04-15春水微瀾
精彩推薦
關注我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