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微瀾

　　春天的下午，如果下課后還不覺得累，我會去河邊。

　　北方的春天來的懶散，不緊不慢的腳步讓人著急，校園里還是一片蒼黃，那永不改色的雪松還疲倦地招搖著它一身干澀的綠。只有那沉不住氣的棣棠，搶著綠了枝。

　　河邊沒有幾個人，蘆葦的枯枝搖曳著，天空一塵不染。太陽閑閑的擺在天上，像一枚銀色的硬幣，锃亮的發著光。對岸的樓宇高高低低深深淺淺排滿長堤。有車從臨岸的柳枝下穿過，一路呼嘯奔向更遠的蒼茫中。遠處的天地灰蒙蒙合在一起，城市的輪廓淡得像玻璃上的水痕。

　　河水從遠處的蒼茫中逶迤而來，鋪滿河床，粼粼的泛著溫和的玉石綠。細膩如血脈的紋路像長發一般順著河岸散開，有的擁住巨石，有的扯著樹根，有的鉆進蘆葦叢，有的托著浮水的野鴨，有的安靜著給斜柳做妝鏡。他們在我的腳下匍匐而過，悄無聲息。

　　我喜歡就這樣對著水發呆。我想象水光在眼眶里一波一波像沖刷岸邊的細石一般漫過眼球，那些留在瞳仁里揮之不去的情景被水花一一帶走，那情景里的面孔或者背影也許會像這水面上散亂的倒影散了碎了，一直順流而下，漂得不見蹤跡。

　　許多年前，我也是這樣坐在河邊的堤壩上，看對岸梨花如煙，柔曼的爬過水面，那時候的春風短促有力，搖蕩著的干蘆葦拍打著天空，砰砰作響。小柯喜歡在這樣的風里輕輕地唱，衣角飛揚，身子整個靠在吉它上，像一棵樹抱定另一棵樹。

　　小柯是南方人，皮膚米白，背影單薄。喜歡大笑，笑聲駭人。安靜的時候臉上常帶著些憂郁。他在新疆過完童年，然后搬回內地后在一個廠區里長大，初二，他轉到我所在的那個學校，在隔壁班。那時的印象——松松的白襯衣，領口里一段脖頸，小平頭，精致的眼眉，一臉明快。

　　后來，他上了大學，在家呆了一年。再后來，我考進了那所大學，他休學結束，成了我的同桌。

　　從此，我們一起下課，提著缸子穿過椿樹的陰涼去打飯，一起在周末的時候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去偏僻的小巷里尋找小書店，一起在操場邊上的臺階上看月光灑滿廢水塔下萋萋離離的荒草。他瘦高，我矮胖，同學耍笑說我們有點“形影不離”，想想還真有點像。

　　“形”“影”是不離，只是一個立在空中，一個躺在地上。我是那種扔在人群里就不太好找到的人，而小柯很特別，幾乎大部分的同學和老師都記得他。剛來學校的迎新會上，一浪高過一浪的喧鬧嘈雜被他一曲吉他伴奏的清唱壓了下來，幾百雙眼睛盯著會場中心那個坐在木凳上有些孱弱的白襯衣男生，他是誰？后來他去了學校廣播站，成為主播，每天課后，白發的先生、長發的女生和穿花格子襯衫的男生們一起從教室魚貫而出，撒到校園的便道上、操場里、花園中，黃昏正好和著音樂在校園四處彌漫開來，當音樂如浪花一般退去，一個聲音悠揚起來，掠過所有人的心頭，也許有人會想起問問——音柱里的那個人，他長什么樣？

　　因為在廣播站，他有了一件自己的屋子，我們幾個便有了一個自由的天地。屋子不大，常有一股淡淡的草藥味道。一邊是床，半床是書，另半邊床是他和他的吉它。一邊是播音臺、一個柜子和一個桌子，桌子上是洗漱用品、茶杯、飯缸，和一瓶打成粉末的藥。屋子有一個小窗，外面是花園，油松和胡枝把陰涼伸過來，隱天蔽日。我們常常聊到很晚，也胡亂編一些古怪的情節，大家演著玩。大約是因為口拙，我常常扮演諸如初次登門受到岳母百般拷問的女婿、被地主家女兒相中將要私奔的長工、看上鄰家寡婦卻無法開口的單身漢等等。情節到我這個地方就變得不通暢起來，一番盡興的調侃之后，大家才散了，回各自的宿舍。

　　小柯的著名還因為他的笑，無論在教室，還是樓梯口，飯館里還是鬧市中，他的笑常常來的突然，聲音又極高，駭人心肺，底氣又足，連綿不絕，我常常驚異于他那樣瘦弱的身軀怎生得這般慘烈痛快的狂笑。暗自揣想這用氣的道理大概和美聲唱法類似，也曾認真地問他：“這是美聲笑法？”，引動小柯又一陣揚眉折腰的駭笑。

　　我們常到學校一邊的農科院去散步，或者到黃河邊去吹風，有興致的時候還會畫幾頁速寫或者爬上一座只能一人通過的鐵橋上去拍夕陽。他喜歡三毛和伍爾夫，還有東山魁夷和肯特，他給自己的文字做精致的小插圖，搖曳的線條透著金屬一般的冰冷，又仿佛籠著模糊得令人不安的幽暗月光。

　　他喜歡說他的母親。還有他母親的病。當他的舅舅因為同樣的病離開人世的時候，我看到一種巨大的恐怖籠罩在他的眼睛里。

　　畢業了，我回了老家。他喜歡城市，留在蘭州等消息。

　　再見他時，才知道他轉了行，分到了縣城公路段，上班要到鄉下去。我們只有不多的幾次來往，也不記得當時說了什么，也許只是倉皇著，生活仿佛隔得很遠。后來，我越來越像一個老師，瑣碎、平靜、緘默，他還是那樣干凈著，帶著矜持。一次在路上相遇，他看著我，孩子都這么大了——是驚異？還是一聲嘆息？

　　后來，只知道他調到了蘭州，好多年不見。

　　再見時又是好多年，他依然孤身一人，母親好多年前就去世了。他說夏天他要到秦皇島去住。

　　他說他過的不錯，現在的身份是——一個自由撰稿人。

　　□趙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