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爭鳴】
作者:羅 漫(中南民族大學教授)
崔顥《黃鶴樓》,現存唐人選唐詩和敦煌殘卷共有5種文獻收錄此詩,首句一律是“昔人已乘白云去”。原創版的“乘白云”,目前有著無可置疑的文獻證明。《光明日報》2025年3月24日13版刊發了謝安松君《〈黃鶴樓〉首句文本演化新論》,清理了目前學界關于《黃鶴樓》首句“白云”更改為“黃鶴”的三種主要說法:宋人說、金元人說、明人說。作者認為“黃鶴”產生于元代。文章信息豐富,所論“黃鶴”與蒙學一榮俱榮的關系,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本文另以文獻和版本為立論依據,以邏輯為分析工具,考論“黃鶴”產生于宋初,供學界批評參考。
“乘黃鶴”的思維歧路肇始于唐末韋莊的《又玄集》
韋莊是晚唐集詩人、詞人、學者、政治家于一身的全才型人物,不僅具有形象思維的創作才華,而且具有考察創作現象的理性思維能力。韋莊《又玄集》序言說:“左太沖十年三賦,未必無瑕;劉穆之一日三函,焉能盡麗。”創作無論快慢,都不可能盡善盡美,這是破除“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或“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迷信。《黃鶴樓》剛好就是“未必無瑕,焉能盡麗”的典型案例。韋莊作品既有場景廣闊的唐代第一長詩《秦婦吟》,也有風姿搖曳的小詩小詞。《又玄集》既選李杜王孟高岑,也選多達22位的女性詩人。了解這些,是想借此說明《又玄集》對極少數詩作的小注并非隨意而為,而是韋莊深思創作的一種指向。比如李白《蜀道難》題下注有“雜言”二字,看似多余,但聯系后面錄有任華的《雜言寄李白》《雜言寄杜拾遺》,韋莊提醒讀者關注《蜀道難》詩風影響任華創作的用心就極為明顯了。同理,韋莊在《黃鶴樓》題下注“黃鶴乃人名也”,有學人懷疑是刻工所加,或是《又玄集》流傳到日本后被人添加,都是專注一點不及其余的孤立推想。經筆者系統考察,“仙人乘白云”產生于先秦,“仙人變黃鶴”以及“仙人乘黃鶴”,均產生于漢代以后并獲得唐詩的分別書寫。仙人可以變黃鶴或乘黃鶴穿越白云,也可以乘白云讓黃鶴隨飛伴飛。大自然中多白鶴而缺黃鶴。區別在于:白鶴是幼年鶴成年鶴,黃鶴是長壽鶴千年鶴,仙人仙鶴的“羽衣”經日曬雨淋風吹霜染由白轉黃是仙人仙鶴的“資深”標配。崔顥將多種不同源流的仙人傳說集合于黃鶴樓:“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黃鶴樓(人云俱去而樓獨存)。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人鶴俱去而云樓皆存)。”韋莊的小注顯然意在解決崔顥的語義沖突。不管效果如何,至少韋莊意識到了問題的存在并第一個提出了解決方案。
“乘黃鶴”的文本歧異初見于宋初李畋的《該聞錄》
從邏輯上說,一個人提出有趣而難解的問題,就會刺激更多的人嘗試解決問題。有的嘗試方案傳下來了,有的消失了。傳下來的方案或被接受或被誤解,被誤解的又滋生新的問題。宋初李畋的《該聞錄》記載《黃鶴樓》首句為“乘黃鶴”,雖然破壞了崔顥原本,但“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人鶴俱往,樓云猶存,解決了原詩的語義沖突。
李畋是誰?程毅中先生撰寫的《中國大百科全書網絡版》的《該聞錄》詞條,定李畋生卒年為宋太祖至宋仁宗的“962?—1051?”,享年90。原書已佚。今人所見涉及《黃鶴樓》首句“黃鶴”的記載,轉見于何溪汶《竹莊詩話》(1206年成書)卷12的該詩題注:“《該聞錄》云:唐崔顥《題武昌黃鶴樓詩》云云。李白負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欲擬之較勝負,乃作《鳳凰臺詩》。”正文錄崔顥詩“昔人已乘黃鶴去……”,再錄李白《登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形成完整的論說語境。四庫館臣《〈竹莊詩話〉提要》對該書極度推崇:“遍搜古今詩評,雜錄其說于前,而以全首附于后,乃詩話中之絕佳者。”并舉多例證明:“又此書作于宋末,所見詩集,猶皆古本。”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5引《該聞錄》亦作《題武昌黃鶴樓》,只是首句仍作“白云”。《該聞錄》證明宋初至宋末,《黃鶴樓》首句已有“黃鶴”說,而且崔、李爭勝之說,宋代前100年已有流傳。再就是張颙(1008—1086)的《黃鶴樓》首句已作“崔顥題詩在上頭”,足證李畋所傳信息,遠遠早于1060年編撰的《唐百家詩選》。
“乘黃鶴”的“入流”脫穎于北宋王安石的《唐百家詩選》
再據邏輯推理:由于宋初《該聞錄》原本已佚,宋人所引《該聞錄》的《黃鶴樓》詩題及首句,就可能或據原本或據口傳,導致今傳引述該書《黃鶴樓》首句的數種文獻“白云”“黃鶴”并存。早期歧異必然引發晚期歧異。《唐百家詩選》初稿外的《黃鶴樓》首句,自然或作“白云”或作“黃鶴”。方勝先生等僅據今存《唐百家詩選》南宋刻本的補版為“白云”,就斷定荊公原本只能是“白云”,并不符合邏輯學的充足理由律即因果律。
筆者的推理,有幸符合上海圖書館館員、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陳先行先生從版本學角度對今存宋本《唐百家詩選》的評鑒。陳先生在2020年10月29日上傳的網絡版《先行說善本》第七講《宋江西刻本〈王荊公唐百家詩選〉的補版……》中指出:“《唐百家詩選》存世有兩部編次不同的宋刻本,都是孤本。一部是按作者編次,稱為分人本,今藏上海圖書館;另一部是按詩的內容編次,稱分類本,今藏日本靜嘉堂文庫。分人本的避諱字至‘構’字,有修補版,字體不同……推知該本雕版于紹興后期,修補版于淳熙年間,前后相去二三十年。雕版、補版皆在江西撫州。”紹興共32年,如分前中后3期,則后期在1151年之后。荊公與宋次道1060年合編此書于汴京,書名也是宋氏命名的。書稿距紹興后期的江西撫州雕版,至少90年左右了。90年變化的時間空間人物,誰可保證初印本就是荊公原稿?陳先生說:“兩個本子過去都曾經被誤作北宋本。”“我認為,王安石不大可能同時編纂兩個選本。那么揣摩他的書名,他編的應該是分人本。分類本則出自別人之手,只是沿用了分人本的書名。”“現藏靜嘉堂的那部分類本與上圖本堪稱雙美。它也是一部殘本。”撫州本的雕版與補版,“兩者不僅在版刻面貌上有差異,很可能還有文字內容的不同。只是我們現在只能看到這部后印本罷了”。這是專業資深人士理性獨立的洞察,值得格外重視。
唐宋詩“乘黃鶴”始創于李白收官于劉克莊
2018年,筆者刊文指出“乘黃鶴”最先出自李白《江上吟》的“仙人有待乘黃鶴”。今補論如下:李白之后,北宋郭祥正《追和李太白姑熟十詠·靈墟山》有“仙人赴金闕,靈墟躡高路。空見白云飛,想乘黃鶴去”。賀鑄《變竹枝詞九首》有“但聞歌竹枝,不見乘黃鶴”。南宋袁瑨《游白云山》想象“恍見云中君……招我登云路。漫漫云路長,愿乘黃鶴馭”。劉克莊《游仙一首》說“乘黃鶴上白云”。從李白到劉克莊,唐宋已有“乘黃鶴”,不必等到元人才改“白云”為“黃鶴”。
要之,當荊公面對不完美的經典,“白云”“黃鶴”必須二選一,最大可能是選擇詩義自洽的來自《該聞錄》的三疊黃鶴,而不是存在語義沖突的二疊黃鶴。宋人王得臣《麈史》記載,荊公批評李賀的“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理由就是“黑云如此”與“向日甲光”的語義沖突。由于《唐百家詩選》的首印版即北宋末楊蟠刻本失傳,元明又沒有新刻本,所以宋初至宋末《該聞錄》與《竹莊詩話》的“黃鶴”,成為清代至現當代所有點校本《唐百家詩選》“黃鶴”的上源,同時也是元明蒙學教材“黃鶴”的上源。“黃鶴”說動議于韋莊,初錄于李畋,收編于荊公,轉存于何溪汶,喧豗于金圣嘆,流行于清中葉至現當代。
將來的《黃鶴樓》首句,到底以“乘白云”為準還是以“乘黃鶴”為準?筆者認為可以分學術話語和日常話語來考慮,類似于語言的普通話與地方話并存,文字的繁體字與簡化字并存,李白詩的“床前看月光”與“床前明月光”并存一樣,學術版《黃鶴樓》的首句必須是“乘白云”,普及版亦即蒙學版的首句不妨是“乘黃鶴”,因為都不影響原作詩韻。選擇嚴謹的學術話語還是選擇寬容的日常話語,完全屬于應用者自身學養與興趣的自主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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