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名的權力與寫作的權力
作者:段文昕
《我的朋友阿波羅》是一本“小說”。故事從眼淚談起,以死亡開篇:我參加導師的追思會,并在三太太的游說下,開始照顧導師留下的狗——一只巨型大丹犬“阿波羅”。
這也是一個救贖的故事:“我”沉浸于喪親之痛,無法自拔;當寫作與心理治療都失效時,阿波羅給予“我”適時的安慰。雖然它的死亡未能留下光明的尾巴,但是我們仍能看見,在現代社會的情感缺失中,動物曾帶來如許安慰。
小說的敘事技巧現代,故事內容貼近現實。意識流的敘述像是女性獨語,發散且非線性,以此模擬“我”在現代社會與混亂情緒中努力找尋著什么,卻又迅速被沖散的狀態。除了刻畫人與動物的溫情,小說的故事更具有鮮明的女性意識,以“我”的眼光,打量“一名已故的白人男子”,是一種顛覆性的寫作嘗試。而以女性主體探入世界,討論師生、醫患、動物、性工作者等社會議題,也可以看作一種話語空間的拓展。
相較于傳統小說的線性敘事,《我的朋友阿波羅》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城市漫游者的視角。讀者跟隨孤獨、不合群的“我”,一齊重新打開現代城市。
阿波羅安靜內向,一對耳朵被剪成尖銳不對稱的小三角。雖然年輕,但飽受關節炎的折磨。它不愛和別的狗玩,卻愿意聽“我”朗讀作品,更體貼地為“我”叼來書本。真正使它與“我”心意相通的,是我們對逝去導師的共同悼念。
小說中的“我”對阿波羅是同情的,同情它被導師家人拋棄,卻本能地“忠誠”。同情它像個不快樂的孩子,面對自然卻無法回歸。“我”將它帶回家,悲痛的兩者,互相陪伴。用心理咨詢師的話來說,便是“我正遭受著喪親之痛刺激引起的抑郁和焦慮,而狗提供了必要的情感支持……實情是,動物無法應對,而我則是它的情感支持人”。在“我”為阿波羅爭取些許快樂與權利時,它同樣為“我”提供了一個沉默的依靠。
然而,作者絕不只在講人與狗的友誼,作者將“我”與阿波羅放在繁雜的社會關系中,鄰居、朋友、醫生……每個人都曾闖入阿波羅的生活。但與“我”的關愛相比,旁人不僅喧嘩,也少一份諒解。太太們將阿波羅視作已逝丈夫的投射,冷漠地將它關進狗舍。鄰人將我對阿波羅的愛扭曲為欲望與性,不懷好意地揣度。在作者筆下(實際生活中也是),人類社會充滿對巨型犬的刻板印象。而種種偏見背后,是人企圖凌駕于動物之上的傲慢:人馴化狗,為己所用。制造藏獒,而后遺棄,人類更以亞當主宰動物的氣勢,給它們命名。作家引用厄休拉·勒古恩創作的夏娃的故事,闡釋命名中的權力關系。“有人說,直到亞當賦予這些動物不同的名稱,它們才存在。”給“寵物”起名是“主人”最樂意且擅長的事。
人類不僅通過命名來主宰動物;在社會關系中,人對待比自己弱的人,同樣傲慢。他們制造性別差異、種族歧視。“我”看到的人類社會,充斥著掩飾、背叛、販賣和暴力。由人役使動物這一點出發,作者寫出了隱藏于日常生活中的霸權,讓我們思考:人對動物如此,對待同類又如何?
從阿波羅的身上,我們可以看見人是如何介入動物世界,以一種主宰的優越姿態,將動物當成沒有意志的物體。這種“人的介入”不僅給動物帶來傷害,也導致了現實社會中的差別、混亂與沖突。除了批評人的傲慢,作者似乎也抱著重建人與動物、人與社會關系的希望,即昆德拉在《生命不可承受之輕》中描述的牧歌般的關系,丟掉人類為萬靈之長的偏見,與動物一同重回伊甸園。從這一希望出發,作者反其道而行之,“以眾神中最具希臘性的神命名”,用“阿波羅”這個名字顛覆動物與人甚至神的秩序,并贊美它帶來的希望與光明。這既是“命名”這一行為的挑戰,同時也寄寓著新的期待。
小說中多條支線并行,觸及種種社會現象。然而,僅將此小說看作現實社會的關照,仍然是不夠的。故事接近尾聲,當讀者正跟隨“我”的意識漫游,作者卻另起一章,顛覆了前面的寫作,提出一個小說本質性的問題:創作的價值。
在第11章中,作者展現了故事的創作過程,女人將男人塑造成風流多情的形象,記錄他的身后事。將一只小臘腸犬塑造成大丹犬,使之成為重要角色。這一章揭示了《我的朋友阿波羅》的元小說結構,暴露作者創作的行為,揭開小說虛構的本質。當讀者意識到文本并不是對現實的反映,則需要重新思考“真實”的意義。不過,區別于一般元小說對“真實”的解構,作者袒露寫作過程,更想喚起讀者對小說創作這一行為的關注。這一章出現了書寫者與被書寫對象的對話,一方面,兩人接續了前文對作家、創作之意義的討論,另一方面,當男人得知自己被寫入小說,該人物形象卻沒有滿足自我期待時,覺得被冒犯而開始惱怒。作者在此設計了一個巧妙的對比,作為創作者,我們掌握精英的特權,可以對文學夸夸其談。而一旦自己成為素材,我們又產生了現實的憤怒,將文學的價值遠拋一邊。“是什么讓我淪為可以被嘲弄的對象?”他問道。一個白人男性在女人的書寫中死亡,更被一只神化的狗取代了中心地位。這何嘗不是寫作者的命名權以及對命名權溫柔的嘲諷呢?
作者是駐校作家,故事中的“我”和導師也是寫作教師。在閱讀中,我們總會不自覺地將小說的內容與當下的寫作生態聯系起來:文學圈崇尚利益,創作者急于分一杯羹,寫作內容卻與時代脫軌。作者提出了種種寫作的陷阱,提醒每個執筆的人,思之、慎之。
更重要的是,作者對寫作倫理的討論。當下,作家擁有執筆書寫的權力,卻對他人的苦難缺乏應有的同情與思考。在女人與男人的對話中,我們似乎又看見了人對動物一般的傲慢。男人說:“對作家而言,一切都是素材。”在文本里,苦難遭到美化,女性的聲音再次被排除在外。這不是“為人生而藝術”與“為藝術而藝術”的爭論,而是寫作者已不再承擔知識分子的責任,甘愿成為資本市場的一部分,把別人的苦難當作素材,換取書的出版、讀者和稿費。
孔子早已提醒我們:“巧言令色,鮮矣仁。”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精英式的寫作,不僅壟斷了寫作的權力,也制造了文學中的巧言令色。為此,作者在文中展現了另一種寫作,即治療中心里飽受苦難的女人們的自我救贖式的寫作。這種將寫作與生命相連的態度,令人動容。有人寫到雙手起泡、出血仍無法停止,而有人拒絕寫日記,抗拒回憶過去的事情。抗拒本身也是一種表達。這種寫作權力的“下放”,使得女性發出自己的聲音,她們將長期壓制的情緒疏解,以緩解生理上無由來的失語、失明。更重要的是,我們看見越來越多的女性在寫作,越來越多的女性遭際浮出地表。這些痛苦終于被聽到,而不是經由作家想象的筆,變成一個功能性的情節。這也是創作者給我們的提示,唯有作者隱去自己的聲音,方能聽到眾聲喧嘩。
《我的朋友阿波羅》是一部內容和技巧都極為豐富的小說。無論是它以意識流的敘述,由現實延伸至社會問題;又或是元小說的結構,提醒讀者跳出敘事的邏輯,去思考創作本身的價值,我們都能看到“人”的痕跡——人對動物的控制,似乎也像創作者對待他者人生一般,隨意命名、挪用、分割和拋棄。寫一只狗,其實也是在寫我們的世界。到底何時,我們才能建立朋友一般的良好關系,作者在文中反復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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