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的張家川

　　我心上的張家川，他自然是高聲大嗓，自然是紅臉粗脖。家里來了親戚，往屋里請也像吵架；喝好了咥圓了，往外送也兵荒馬亂送出二三里。

　　張家川人連相親這樣的事，也是三下五除二，成不成拉倒，轉眼已翻過了二架梁，盤在炕上，一碗馓飯抹下去，一氣漿水灌下去，就把受的那點子委屈佴到了糜子地里。張家川的一切只是個大，只是個粗。張家川人的脖子總是像圓樹梁上的青岡木，楞折不彎。張家川人的脾氣像架了轅的牛，說往南就一條道往黑也不往北走。而張家川人的心思又是龍山鎮官泉的泉水，活泛著呢。我以前說過，張家川的老豆腐能一頭碰死人，張家川的粉條能勒斷六盤山，張家川的鍋盔磨盤樣大，張家川的麻花沒牙老漢也能咬得咯嘣嘣。聽張家川人吃飯，就是一種享受，一碗長面瀑布一樣倒下去，一碗炒面只見胡子不見嘴皮子，三捶兩膀子就見個碗底子。張家川人熱情似火，張家川人干散麻利。有張家川人的地方，一個人也能走出一條浩瀚無邊的隊伍。張家川是雄性的。是永遠十八歲的小伙子。

　　我還說過，我對手扶拖拉機情有獨鐘。覺得他最能體現張家川人的性格。他蠻憨無理，熱烈奔放，呆頭呆腦，嫵媚多情。每當聽到那突突聲，就能勾引我體內的荷爾蒙，使我感動而又蠢蠢欲動。他又那么可愛，屁顛屁顛兒地蹦跶，有點兒二，這又符合我對自己的認識。我喜歡跟著他，聞著他的味道，去追趕那些陳舊的歲月。每當那時，我就想起，有一條街道猛扎扎與我撞個滿懷，與我抱拳相問，邀我一頭撲入我所鐘愛的煙火里。我看到，那里有往來不絕的人群，我聽到，那里有震耳欲聾的吆喝聲，我聞到，每一堆牛糞都有它的辛辣與刺激。我感到，我被一個夢圍剿，密不透風。夢里有一座山，他倔強有力，他蒼勁雄渾，卻也混不吝。這正是我所沉醉的一種粗糲。恰是父親給我的初體驗。是的，人們不是常用山來說明父親么。所謂父親，就是那個可以被毀滅卻不可以被打敗的人。就像矗立萬萬年的關山一樣。而我的張家川，他就叫阿陽。阿陽者，山之南水之北也。當馬家塬的車馬重見天日之時，我想到的，首先不是文物的珍貴，不是紋飾的華美。我首先想到，那不就是兩千年前的手扶拖拉機么。兩千年前，他聽命于父親的威嚴，帶領著千軍萬馬為祖輩腳下的土地贏得榮耀。而兩千年后，他又化身為一輛輛鐵毛驢兒，馱著后世子孫淳樸的夢想，奔向火熱的生活。當有學問的人們，為馬家塬出土的車馬上那四十五度曲線的轅桿驚嘆不已時，我只好笑笑，那不就是拖拉機的手把么。

　　可是，那終究是往日的一場夢呀。如今的張家川，哪里還有拖拉機的影子呢。整齊的街道，靚麗的建筑，恬靜的人群，現代化的生活方式，我卻不免失落。并非為文明之光撫摸下的張家川無法承載我舊日的夢而遺憾，是不禁想到，我所敬仰的那種原始洪荒的勁頭，再也不見蹤影。在我看來，張家川之所以成為張家川，就是因為他的宏闊，他的剛硬，他永遠該是父親的，而不是其他的。我的失落里當然存著我的私心。寧愿我的張家川仍如過去那樣，給我一種近乎霸道的庇護，卻不愿他成為眾聲贊譽的偶像。

　　就在我失魂落魄之時。身后忽然炸響一陣驚雷，讓我猛的一激靈。原來是一輛手扶拖拉機，他正向我奔赴而來。我佇立凝視，我手舞足蹈，我狂喜卻陷入一片安寧。就在這樣一個重大時刻，心中竟哼起一首經我“篡改”的歌曲——

　　我心愛的小馬車兒呀，你總是太頑皮……

　　他就這樣闖入我的心懷。他就這樣把他父親的味道與父親的氣概，注入我漸已孱弱的心靈。然而他又那么自由，他哼唱著熱烈而婉轉的花兒朝我走來。他恰逢其時而來，使我對早已舊貌換新顏的張家川，有了較之以往更深一層的眷戀。那原始洪荒所意味著的，何嘗沒有飽含一種新鮮而持久的生命力，使人更近于本初，使生命更趨于完整。我無法想象，一個父親的張家川，倘若變得纖細，變得猶如一個妝容精致卻內心缺乏力量的女郎，將是怎樣的一種傷感。而這手扶拖拉機的到來，正提醒我，我的擔心是自尋煩惱。

　　入夜時分，當我在體育廣場漫步時，看到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的人們，就更確信了我的判斷。張家川仍是父親的，仍是我最有力的靠山。很長一段時間，我也曾對生活乃至未來失去過幻想，然而就在那至暗時刻，張家川人特有的堅韌與剛烈，毫無征兆地在我的體內復活。

　　我太熟悉這種特質了——那是兩千多年前車馬入殮時所埋伏下來，而后在漫長歲月里長成鐵馬秋風，并犁過一茬一茬麥子，催熟一壟一壟玉米，涵養著那塊土地之上的人的血脈、人的筋骨。它，使每個張家川人具備了高度相似的脾氣秉性，它唯有在你失去希望的時刻造訪你，給你一句震懾，讓你認清自己是誰的子孫。那時，你將會看到無數個關山組成的面孔，正深情望向你。

　　難怪我具有特異功能，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一眼，便能于茫茫人海認出誰是張家川兒女，是的，也只有那樣的水土那樣的風俗，才能生出那樣的面孔——

　　就如同馬家塬里那些曾經馭馬而行的人一樣的面孔，那些像風一般穿梭于戎馬秦風中的身影，如今，依然鮮活在張家川的每條大街小巷。(本文節選自萬字散文《心中的張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