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不吃草

　　王春鳴

　　有一首兒歌：“三只牛吃草，一只羊也吃草。有一只羊不吃草，它看著花。”很多人不得不拼命吃草，卻說喜歡那只看花的羊，贊頌它的精神之美，感嘆我們的教育太實用主義。從前，我也是喜歡那只羊的，當別的牛羊專心低頭吃草的時候，它東張西望的樣子確實與眾不同。我自己，也是吃吃草、看看花那樣悠閑地長大的。

　　所以活該我養了一只愛看花的小羊。

　　幼兒園，一只蝴蝶飛進了教室，老師和小朋友都看見了，只有他的眼睛始終跟著蝴蝶飛，終于忍不住舉手：“老師，來了一只蝴蝶。”老師說：“我們下課再和蝴蝶玩。”他說：“下課它就飛走了。”然后對蝴蝶招著手兀自站起來。我覺得他好可愛。

　　小學，他不愿意一遍遍抄寫生字，卻把各種版本的《水滸傳》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好欣賞他，還進一步忽悠：“語文課不必認真聽，要學會自己胡思亂想，別跟著標準答案走，考試90分左右就夠了，如果考到滿分，媽媽會很失望的。”于是，我從來沒有失望過。

　　初中，開始寫英語作文了，他第一篇就洋洋灑灑，我很滿意，老師卻批道：“沒有照格式寫，不符合中考作文要求。”初一就談中考？我暗暗嗤之以鼻，小羊，你照自己的創意來，我們先放后收。如是直到初三，每一次吃草以后反芻的情況都公布在家長群里，漸漸地，我不那么淡定了，找名次看分數就像看股市大盤，心情漲漲跌跌。后來有一次，語文考了全班倒數第一，他看著花，好像徹底走出了草地。我一邊安慰著小羊，一邊慌慌張張地總結著原因，心里卻知道，無他，就是看花看多了。在諸多的課本之外，他形成了一個特立獨行的自我。

　　可是，他是他，我卻不是我了。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起，我不敢讓家里那只羊看花了。因為他一路看花，每一步都走得驚險，而別的小牛小羊已經只顧吃草，無暇四顧了。我們也要定下一個又一個功利的目標，而且越接近，內心越焦急。于是，花在我眼里失去了顏色。而如何巧妙地讓他多吃草，則成了我最重要的研究課題。

　　來不及抱怨，看花或者吃草，都是一種人生。看花有看花的不好，吃草有吃草的好。有的，是深深的迷茫，幸虧奮斗的人生容量滿滿，那些迷茫來不及彌散，又撲到新的一日去了。

　　注視小羊深夜躬讀的背影，我常常想起在他童年時我信奉的教育方式，我讀過的那些書，《學校在窗外》《愛的教育》《愛彌兒》《童年的解放》，《窗邊的小豆豆》——還有自己以童年為研究視角的博士學位論文……想起來都是滿滿的心虛和不確定，人在沒有真正面對現實的時候，是多有激情和想象力啊！到了今天，我沒有辦法用語言表達內心的焦慮和恐懼，花或者草的隱喻，也不能夠解決一只必將在羊群中生活的小羊所遭遇的困境。

　　我開始抱怨自己，有時也抱怨小羊的爸爸。從小讓小羊看花，其實是一種比素質教育更詩意和精英的教育方式，于是漸漸他要的視野和遠方，不再是我們能給得起的。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讓他肆意去志于道，游于藝，留在茫茫的草地上，他又總是無法自控地留心零星的小花。哪怕是做個閱讀理解，也能飛出幺蛾子，離考試的標準答案天差地遠，卻會有感于其中一首小詩，回來跟我說，媽媽，讀到海子的那句“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淚都出來了。

　　我的眼淚也出來了。新學期又開始，小羊，你已經學會了如何看花，從此以后，唯愿你埋頭好好吃草，那今生一定還有機會再看看花。

　　（摘自11月8日《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