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文化周末作品版:深山云起
【中國故事】
作者:周華誠(浙江省作協散文創委會成員)
水庫不只是蓄養水,水庫更蓄養云朵,總在合適時機將云朵放牧到天空。有的時候云朵迫不及待,奔涌而出,就奔涌出一座云海了。
山里的人,其人生自在,掩藏不住。幾座山頭,一片茶園,甚至擁有此刻的云朵與花香,當然自在。

插圖:郭紅松
壹
轉了四百六十七個彎,抵達一個地方,百分之九十八點二的當地人都沒有到過的地方。
朋友說,真的有那么多彎?
兩小時車程的山路,全是盤山而上,那得有多少個彎。山上從前有一座古老的大寺,后來毀了,只留下遺跡,因此叫作“大寺基”。大寺基是在云海之中。后來遺跡上又建了一座新寺,叫“萬福寺”,也是遠近聞名。那里的大寺基林場,建于1958年,在括蒼山余脈上,也位于黃巖、永嘉、仙居三縣交界處。林場區域內,平均海拔900多米,最高的山峰“大寺尖”,海拔1252米。那個主峰,正是永寧江和楠溪江的發源地。
要是能在山峰上找到這兩江源頭,也是很有意義的事吧。
五月末,微雨天氣,車入山中,云霧就綿密起來,竟至于山道上可見度只有數米。我們一路驅車盤旋上山。峰回路轉,濃墨重翠,山谷間瀑布直掛,水聲嘩然。待云霧稍散,視野開闊處,但見白色云龍棲停在綠色山腰上,連綿數里,煞是好看。
路上,見有山農在路邊種樹,穿著雨衣,后腰上別著柴刀。柴刀是用木制的刀套懸掛,這種工具,長時未見了。所植之樹,乃是北美冬青。
近午時分,方到得大寺基林場。此時雨大起來。林場的老周和老章來迎。此地遙遠,上山下山不容易,老周時常一入山中就住上一個月或半個月。這里也是森林公園,黃土地和紅土地,上面生長著郁郁蔥蔥的樹木。以前多是松木,屬于經濟林。這些年也仍然在持續造林,多植闊葉林和彩色樹種,楓香、檫樹、櫻花、銀杏、紅楓、金錢松等等,一年四季,很好看。既要造,也要造的美,這是一種造林思路的變化。這幾年,常有驢友于寒冬來此看雪。黃巖這個地方下雪的時候不多,而要看雪,唯有去大寺基。大寺基不僅下第一場雪,且常有霧凇。最冷之時,達零下十六七攝氏度,人稱“黃巖小東北”。霧凇是在寒冷之時,霧碰到冰凍的樹枝,于是凝成白色的冰晶。霧又碰到冰晶,冰晶于是延長。就這樣,冰晶越積越多,從枝頭延伸垂掛下來,仿佛是樹的白色花邊。當整座森林的每一棵樹、每一個枝頭,都擁有自己的重重披掛之時,森林就變成了一座童話的森林,雪白晶瑩,如夢似幻。
這樣的場景,老周每年都要見上好幾回。他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他是林二代。他的父親在60多年前帶著柴刀上山,沒有路,是憑一把刀開出路來。和他一起來的是100多個知青。他們在山上墾荒,一點一點墾出來種上松樹。林場職工,幾個月大半年不下一回山,雖是公職人員,卻也是地地道道的山農。
山上的生活并非如霧凇那樣看起來詩意,而是艱辛無比。山上無房住,是用木頭搭建的茅草屋。上山植樹,無人看管小孩,就把小孩也背上,大人干活時,娃就放在挖好的樹坑里任他玩耍和睡覺。老周是這么長大的。上小學時,林場在幾個護林點中間的位置,建了一個教學點,由一個林場職工擔任老師,三四個年級的大大小小的娃坐在一間教室,湊成一個班。現在,老周年紀大了,明年也要退休了。
老章比老周年輕一些,他是從區農業農村局下派的。20世紀60年代,大寺基開始種茶,這黃巖當地的名茶“龍乾春”就是大寺基林場自產的一種綠茶。父輩們在山上,生活是那樣的單調乏味,于是就種茶、炒茶,品質好的賣了貼補工資,次的留下,一年到頭喝濃釅的茶。老周念小學時,放了暑假,也常去茶山采摘夏茶。采茶的工費是兩三分錢一斤。這也是一份收入。
喝茶的時候,我老想著老周和老章講到的,說在某個遙遠的護林點上,還有護林員守護著森林。他們常常是背著半個月的糧食蔬菜上山,一晃就是數十年。因為長年地居于山中,與人交流少了,語言似乎也變得不那么流利。這一點讓我深為震動,想去看看那個護林點,但實在是太遙遠,難以成行。我看窗外深山密林,云霧籠罩,層巒疊嶂,隱于山中的人,怕是早已與樹與花與鳥獸一起成為山的本身。
貳
大雨之中的半山古村,寧靜得出人意料,溪澗奔騰,雨水淅瀝,道上卵石鋪地,石橋寂寂,古樹橫斜,屋舍儼然,村莊的事物都沐浴在大雨之下,一切也都泛著古老的濕漉漉的詩意之光。就這樣地來回走了一遭,甚覺美好,又不忍于倉促中驚擾古村的美,便決定離開。有的事物,因為太美好,而覺得自己準備不足。半山之美,應該留待下回再來。
雨水是精靈,是賦予一切干枯的事物以滋潤的甘露,是令一切平淡淺薄的事物變得豐富深邃的法寶,是古老的魔術,它讓喧囂歸于寧靜,讓奔忙停下腳步,讓委頓的日子起死回生。
半山出來,冒雨去了黃毛山。
初夏的黃毛山,已然被雨霧所遮蔽,如同一個非現實主義的夢境。半山腰上,方圓數里都是茶園,下得車來,呼吸吐納盡是山野的清甜空氣,而周遭朦朦朧朧,伸手相觸,不知是雨霧還是夢境。黃毛山底下有一座長潭水庫。這座長潭水庫,被譽為臺州人的“大水缸”,其集雨面積440多平方公里,有八條溪流源源不斷流淌入庫,水庫周邊有高山森林、湖濱濕地、自然草甸,森林與湖泊濕地一起構成野生動物棲息的家園,各種飛鳥走獸、珍稀動物也漸漸出現。我們置身在茶山上,卻只見到一座云海,見不到水庫,眼前的這座云海,也許是從水庫中生長出來。水庫不只是蓄養水,水庫更蓄養云朵,總在合適時機將云朵放牧到天空。有的時候云朵迫不及待,奔涌而出,就奔涌出一座云海了。
云海之上的這片茶園,叫作“天空之城”。倘在雙休日,這里游人是很多的。這天倒沒有幾個人,也是因為下雨的緣故,而如此一來,更像是天空之城了。茶園里有一些帳篷設施,隱于云海之中,像是宮崎駿電影中場景。
給我們泡茶的姑娘善談天,一問是90后,海邊人。海邊人卻躲到這山里來了。她說自己是喜歡山的。這個茶園,天氣好時空氣清朗,能見到環抱茶園的庫區,湖面水平如鏡,天空與山野皆寧靜,許多時候碧空如洗,群峰連綿,大地安寧,三兩人打坐飲茶,內心澄澈一片,有什么比這樣更好的?
茶姑娘又說,這山里遠離城市,下山一趟,來回要三個小時。有的年輕人待不住,新員工來了第一天就走,天還沒有亮,就堅決地離開——竟是自己沿著山路,倔強地走出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搭上順路的車。
算是逃離嗎?不知道呢。
有人逃離城市來山里,也有人逃離山里進城。
她卻喜歡這山里,喜歡這茶園。有時晚上送走客人,下了班,能看見滿天的星星,明亮極了。在這樣的高山上,星空可以美成什么樣子,城里人靠想象是想象不出來的,只有置身在這里,才能見到。
清晨,則是在鳥叫聲中醒來。每天起得早,五點多就起床,她先在茶園里走一圈。繡球花這幾天開得好,紫的藍的,這兒一團,那兒一團;錦帶花也很漂亮,這花盛開的時候,就像是仙女身上披掛的華衣,繁花漸欲迷人眼。金葉女貞的花細細密密,雖小,卻香味濃郁,吸引極多的蜂蝶環繞飛舞。山上還有蘭花。蘭花開時,能聞到香,卻不容易找到。
就喝一杯這山里的茶,山野天露,正是這茶園里的云霧茶。制茶的師傅是請的杭州老師傅,用的是龍井工藝。她泡茶取的是中投法,先在杯中注入滾水半杯,再投茶葉,待茶葉醒一醒,再注入半杯水。低頭聞香,豆香很明顯。偶爾也會有蘭花香。興許是山中蘭香入得杯中來,也未可知。
在這里喝茶,外面的雨漸漸收了,云蒸霧蔚,風吹來居然還有一些涼意。只好起身將玻璃門關上。城市中的潮熱,在這里一點兒也不會有。如果是酷夏之時,來這山上喝茶,那更是清涼無比。天氣好的時候,看日出、日落,都有人間少有的風景。
我們是與茶姑娘互加微信的時候,才知道她叫“螃蟹妹”的。這個名字緣于她是海邊人。她的父親賣海鮮,她以前也經常幫父親在朋友圈里吆喝一把,時間久了大家就叫她“螃蟹妹”了。于是我們也叫她螃蟹妹。山上的日子,對于螃蟹妹來說,雖然是寂寞的,卻也是豐富的。時常有一些網絡達人,來這山上做直播,人往茶園里一站,或往茶樹間一藏,把手機攝像頭打開,就把這里的云呀霧呀天空大地呀傳播出去了。其實這里,還是一座深山。山川未變,云霧未見,只是看待它的人變了。
在山上的日子,螃蟹妹有時也會想起自己在海邊的生活。靠海吃海,有船進港的時候,半夜她也提前守著,等待船一到,能搶到最新鮮的貨源。做海鮮的生意,每天每個小時都要搶時間,一天的貨如果出不完,相差幾小時就是不同價格了。她和父親一起賣海鮮,更加懂得時間的珍貴。
現在,螃蟹妹要讓時間變慢下來。她是山上的“總管”,每天守著茶園,守著云海與茶山,覺得滿足極了。日子過得,有人開玩笑,跟“提前退休”一樣——譬如說,來了山上,她開始過低物欲生活,幾乎不再網購,連新衣服都不買。原因是沒有快遞小哥送貨上山。對于她來說,這無所謂,只是一種生活狀態的變化,并不覺得有什么不方便。
夏天的夜晚,能聽見蛤蟆叫。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雨還是在下,云海包圍著茶山,也包圍著這間小小的茶室。茶泡了三回。雨水仿佛泡進了茶碗。雨水是精靈,是甘露,賦予一切干枯的事物以滋潤,令一切平淡淺薄的事物變得豐富深邃,一碗入喉,這個初夏的午后也變得悠長。
叁
疑似在村莊里走錯路了,卻誤打誤撞,開到了一片山野之中。竹林連綿繁密,山道彎彎且向上。這樣的山野之間,人煙稀少,連個可以問路的人也不見。就這樣一條道繼續前行,愈往上,風景卻愈佳。
山轉路回,居然又到了一片茶園。
這是一個叫崗塘坪的地方,屬于黃巖寧溪鎮的五部村。叫什么地方是后來知道的,直到很久以后上來了一位村干部,然后來了一位茶園主人。在他們出現以前,只有云朵停留在上面。
這是五月末的一個傍晚,雨過初歇,天地之間清澈如洗。當我們到得山頂之后,發現四面群山都有云朵停留環繞,云朵的邊緣很清晰,懸停在山的中部。事實上云朵也在悄悄移動,同時變幻形態,就像是一群移動的羊。
站在山頂大呼小叫的人,顯然平時難得見到這樣的風景。什么叫年輕?年輕就是還可以接受人生中的不確定性。
比如今天能把車開到一座山頂的茶園里來,就是這樣一件不確定的事情。尤其不確定的是,你并不是為了一片絕美的風景而來。而當這樣的美景出其不意地涌現在面前的時候,一種巨大的驚喜,會讓人沉醉其中。
我們的問題常常在于,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
茶園主人王叔上來的時候,指著山頂的平臺說,本來是想在這里搭一間喝茶的小屋子。這樣,人在這里喝茶,可以看見山腳小鎮的全景,也能看到腳下的風起云涌。
這兩三個小山頭,有一百多畝茶園,到了明年,能出幾千斤干茶。以前這個茶園,據老一輩的村民講,是有老虎出沒的。《浙江動物志》記載,華南虎在浙江省分布不多。寧波(1875)和杭州(1880)兩市郊區均曾有獵捕。1952年,麗水郊區曾打死1只成年虎,體重150公斤。1954年,龍泉曾捉到幼虎2只。此后,衢州(1974)、開化(1983)各捕到1只成年虎。在那之后,本省可能已經絕跡,因為再未有新的虎跡發現。不過,2011年、2013年、2015年,溫州市的甌海、蒼南,杭州市的臨安等地,都相繼報道有猛獸出沒,許多山羊等家畜被咬死,有幾次基本能判斷肇事者為金錢豹。尤其是最近一次,2015年,臨安的湍口有81只山羊離奇失蹤,在山上發現清晰的獸類足印,約拳頭大小、四趾,趾前部有明顯鋒利尖端……
老虎在黃巖,被人叫作“大蟲”,大蟲的故事總是具有某種神秘性。總之,這里是一個深山秘境了。深山秘境,加之云影天光,使得這個傍晚非常特別。鳥鳴也在這個開闊的山巔此起彼伏,相互呼應,鳥鳴具有某種穿透力,在雨后的清澈空氣中,鳥鳴能傳得更遠。
花香也是如此。隨著山風的涌動,一種花香像潮水一樣涌到鼻腔來。這是樟樹的花香。有時又沒有了。清新的空氣不會凝滯,花香與鳥鳴都更有流動性。山上的夜晚,星輝與月光也具有某種流動性,這與時間的特質是相對應的——在一個特定的瞬間,鳥的翅膀停留在空中,月光也定格在空中,其實是時間的定格;此刻我們在山頂,也是對于時間中某一個片段的截取,“此刻”——假設截取的是當下的十分鐘,那么,“此刻”就包含了山腰上的云朵從一團流淌成一片的過程,也包含了樟樹花香從一座山頭飄向另幾座山頭的過程。
種茶的王叔,其人生自在,掩藏不住。幾座山頭,一片茶園,甚至擁有此刻的云朵與花香,當然自在。
王叔的自在還在于,他愛喝酒,且愛以酒會友,朋友遍天下。這樣的酒一喝,氣氛就更好了,王叔的女兒女婿都優秀,在大學教書,賢妻則是小學教師,話不多,忙前忙后。這樣的人生,豈非大自在——前一腳是云端的茶園,仙氣飄飄,宛如世外,后一腳是人間的煙火,俗世溫暖,落在實處。這份自在與自得,也是掩藏不住的開心。從疑似走錯路發端,我們的這份開心一路延續,連綿而不絕,宛如千年宋街旁的渠水,具有了一種古典意味,“此刻”因其自在而足以穿越時間留存下來。
《光明日報》( 2022年08月26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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