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的云彩
庚子年已經進入尾聲,回顧這一年,需要記住的事情有如恒河沙數,其中,庚子的云彩,給我的印象極深。
記得有一天,我看見一堆雪,一堆溫熱的、長著尾巴、呼吸著的雪——那是一只雪一樣的白貓。這白精靈一樣的貓兒,正在仰望別處。它的眼圈很黑很黑,眼球有如藍寶石,流光旋轉。順著它的目光看過去,不是樹,不是層樓,而是云彩。貓兒也發現了云彩的奇異!
就在這之前,我也看了好半天云彩。它們的背景應是瑤池之水,清澈透明,而它們,一朵一朵,都像這貓兒繁衍的精靈,被人抱到天上了。湛藍之中,一堆一堆的雪,一團一團的蓬松,一掬一掬的白。平時總覺得白就是白,今天這白,卻打破了我的認知,它層次感十足,色相多元,似有極白、深白、乳白、月白、蔥白,等等,其內涵的豐富,令人吃驚。這白,是最雅的音、最醇的味,是天空培育出的白玉蘭花,開得奔放、痛快,朵大瓣厚,無拘無束。
這云彩的美,美入骨髓里了。它們的濃淡、厚薄、高低、錯落、間隔、明暗,它們所構成的光影和色彩,它們所涌動的韻律和節奏,無不愉悅著人的靈魂。它們不同于我們司空見慣之物,像是草原上的云彩,像騰格爾嗓子里飄出的歌,高曠,明亮,舒展,飽滿,飄逸。它們美得讓人興奮、感動、喜悅,無法言說。
今年,常常出現這樣奇異的云彩,如朵朵奇葩,開在我們頭頂的藍天上,引人矚目。它們和北京往年的云彩大相徑庭,給人的是一種完全陌生的新異的感覺,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它們一天一個樣子,一天一種美,新穎別致。而在一早一晚,它們又把自己釀成了霞,釀成了霞的美酒,別說喝,看一眼就能醉倒人。我從來沒有經見過這么多美麗的云彩,它們好像是在舉行一次世紀盛典,都把最美的服裝穿出來了。或者,它們都考取了美術學院,把各種顏料都買回來了,油畫的顏料,國畫的顏料,水彩畫的顏料,還有丙烯顏料。它們最愛潑墨潑彩,潑出了花卉、焰火、綾羅綢緞,也潑出了大漠明駝、南海漁船、小青馬、石獅子、騰躍翻飛的龍,以及種種物事。那天,我倚窗拍了一張紅霞照,紅霞里是一幅鄉村圖景,其中有山,有水,有小橋,橋上還有一頭擺尾的牛,而這一切的周身,都有霞光浮漾。
有時候,云有好多層,讓人意識到何謂九重天,也讓人看到了云的深邃。就在那時,忽然,太陽的光線穿透一層層的云,一支支金色的箭矢攜著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飛瀉而下,大地一片輝煌。那情景,遼闊得讓人想喊,想跳,想飛翔起來。
我看到別人拍下的一張照片,背景是綿綿的鱗狀云,云前是古牌樓。云和古牌樓,是最佳組合。柔和剛,虛與實,茫茫自然,悠悠歲月,和諧優美,帶給人的是莊嚴、靜好與祥和的境界。
那些天,在街路上,晚高峰時,那涌流的千萬雙眼睛,往往會一齊被奇異的夕照點燃,人們便會喊出一個聲音:“美酷了!美炸了!”人們會以手機為鐮,收割這美。他們歡欣認真,只想顆粒歸倉。他們也都成了鑒寶識寶的收藏家,他們所收藏的,不是古玩,不是名家字畫,而是今年的云彩。十年八年之后,這些云彩恐怕都會成了寶貝。
今年,也不乏灰云烏云,但它們不同于既往,也顯出一種獨特的美。有時,烏云摞著烏云,烏云推著烏云,云面窟窿凹凸,跌宕如濤,充滿著力的震撼。那是因為它們負載著過量的水分——雨,說下就下。雨后的京城,是一種水溶溶的美,詩意的美,半城琉璃,半城明鏡。古箭樓有幸看到了自己的容顏,可以對鏡梳妝。其實,古箭樓從不梳妝,它是威武的男人,一身陽剛之氣。轉眼間,它竟扛著云朵,跳入明鏡。這下可樂壞了攝影家,他們蜂擁而來,一片大槍小炮。鏡頭里,上是奇幻的云,下是對稱的云的倒影,古箭樓位于對稱軸上。要是說得詩意些,是古箭樓騰空而起,矗立在彩云里邊,有如瓊樓玉宇,何其夢幻。
庚子的云彩,不落俗套,擺脫了程式化,它們是最有才氣最有想象力的藝術家,進行著出色的藝術創造。它們把許多藝術手法,諸如變形、夸張、比喻、通感等,都運用得游刃有余。它變習見為新異,變陳舊為神奇,一掃人們的視覺疲勞,開闊了人們的襟懷、氣度。
比起庚子年的疫情肆虐、天災連連、強權霸凌、世情紛雜,庚子年的云彩是如此美好。它們風姿綽約,遂情順意,賞心悅目,帶來了一場又一場心靈的洗禮、審美的愉悅。宋代畫家郭熙說,云彩是山水畫的神采,它當然也是我們萬里山河的神采。它總是精神飽滿、容光煥發、氣宇軒昂,使人興奮,令萬物增添著生機與活力,連被寒霜打過的小草,也都挺直了身子,一派蓬勃向上之姿。
在我們祖先的審美世界里,云彩一直是不可或缺的元素,它已成了我們的文化基因。從陶罐、瓦當、青銅器、畫像石,一直到奧運火炬,都有云形紋飾。展開歷代山水畫,不論是石濤筆意、八大山人的墨韻,還是米氏父子的山水,總是滿眼的云煙霧氣。而在歷代詩詞里,云彩更是氳氤連綿,層出不窮:“坐看云起”“靄靄停云”“云橫秦嶺”“乘彼白云”“氣蒸云夢澤”“蕩胸生層云”“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云,在一座座詩詞的峰巒間低吟淺唱,飛翔游走,百轉千回。而在現代,不少文學名家筆下也常帶杏雨梨云。徐志摩詩云:“我輕輕地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公劉詩云:“我推開窗子,一朵云飛進來。”賀敬之詩云:“身長翅膀吧腳生云,再回延安看母親。”汪曾祺詩云:“我從泰山歸,攜歸一片云。開匣忽相視,化作雨霖霖。”洛夫詩云:那是一朵“美了整個下午的云”。他們的詩,給現代的中國文學注入了空靈、有神、通透、浪漫的氣息。而余光中,更是以云彩概括中國的文化氣質,他認為,只有“云繚煙繞,山隱水迢”的風景,才是中國風景。
當我們仰望庚子云的時候,就是欣賞著中國風景,就是望著中國的神采,就是向它們致以注目禮。它們豐盈著我們的神經,強健著我們的意志,催生著含云帶雨的不凋的花。(劉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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