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斌說唐詩】系列之四：一部個人、藝術與國家的避難史（下）

　　第六只虎：《全唐詩》卷223杜甫《宿青溪驛奉懷張員外十五兄之緒》：

　　漾舟千山內，日入泊枉渚。我生本飄飄，今復在何許。

　　石根青楓林，猿鳥聚儔侶。月明游子靜，畏虎不得語。

　　此詩是代宗永泰元年（765年），杜甫由成都經嘉州時所作。這一年春天，年僅40歲的嚴武去世了，杜甫就離開了成都，又開始了漂泊生涯。之前，嚴武第三次回蜀任劍南東西川節度使，保舉杜甫任節度使參謀及檢校工部員外（這是杜甫被稱為“杜工部”的由來）。“青溪驛”在嘉州鍵為縣。犍為縣在今四川省樂山市，秦時屬蜀郡，漢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置犍為郡，因犍為山得名。唐天寶元年（742年）改嘉州為犍為郡，后復為嘉州。乾元元年（758年）后一直為犍為縣。

　　圖：陸儼少《杜甫詩意圖冊》之《漾舟千山內，日入泊枉渚》

　　第七只虎：《全唐詩》卷230杜甫《南極》：

　　南極青山眾，西江白谷分。古城疏落木，荒戍密寒云。

　　歲月蛇常見，風飆虎或聞。近身皆鳥道，殊俗自人群。

　　睥睨登哀柝，矛弧照夕曛。亂離多醉尉，愁殺李將軍。

　　杜甫離開成都后，經過嘉州、戎州、瀘州、渝州、忠州的一路漂泊，終于在代宗永泰二年（766年）秋天，應夔州都督柏茂琳邀請，居住到夔州的東屯。唐代夔州轄境相當今重慶市奉節、云陽、巫山、巫溪等地。唐武德二年（618年）以信州改名，治人復縣。貞觀中改奉節縣。天寶元年（742年）改為云安郡，乾元元年（758年）復為夔州。夔州城雄踞瞿塘峽口，歷來是軍事重鎮。州治奉節歷史悠久，雄據荊楚上游，控巴蜀東門。杜甫在夔州1年零10個月，共創作詩歌435首，占杜詩數量的三分之一，質量上也達到他詩作的最高峰。這首《南極》寫夔州巴蜀間少數民族地區的風情。   

　　第八只虎：《全唐詩》卷221杜甫《客居》：

　　客居所居堂，前江后山根。下塹萬尋岸，蒼濤郁飛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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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峽開四千里，水合數百源。人虎相半居，相傷終兩存。

　　此詩作于代宗大歷元年(766年)，杜甫在今云陽縣云安鎮。此地最早建縣，始于前314年秦國滅巴國置巴郡，設朐忍縣。北周天和三年（568年）更名為云安。唐代屬夔州。明洪武六年（1373年），始名云陽縣，以其地兩山夾江、四時多云，城邑處于山水之陽而得名。“峽開四千里”，三峽實際有七百里，杜甫說“四千里”是形容三峽的大氣勢。“水合數百源”，參見宋代宋肇《三峽堂記》：“峽江，綿跨西南諸夷，合牂牁、越巂、夜郎、烏蠻之水，縈紆曲折，掀騰洶涌，咸歸納于峽口，實眾水之會也。”三峽大壩建成后，這里處于庫區的核心區域。

　　“人虎相半居，相傷終兩存” ，詩人真實而全面寫出了唐代虎與人的深刻關系。在幅員廣闊的唐代，虎與人都種族繁茂，尤其是在巴蜀之間，人與虎的數量簡直是相等。虎吃人，人殺虎，二者相互侵犯、相互傷害，但最終都同存于中華大地。唐代經濟文化重心由北往南遷移，人口隨之大量南遷，軍民屯田大為增加，山區和平原的森林被大量開荒砍伐，虎也逐漸退出平原區。但在那個時期，人征服自然的力量有限，人與虎相互抗衡，人不能將虎趕出山區。  

　　第九只虎：《全唐詩》卷229杜甫《東屯月夜》：

　　抱疾漂萍老，防邊舊谷屯。春農親異俗，歲月在衡門。

　　青女霜楓重，黃牛峽水喧。泥留虎斗跡，月掛客愁村。

　　喬木澄稀影，輕云倚細根。數驚聞雀噪，暫睡想猿蹲。

　　日轉東方白，風來北斗昏。天寒不成寢，無夢寄歸魂。

　　這是寫日暮或夜晚的虎蹤，虎有在夜間活動的習性。永泰二年（766年）秋杜甫到夔州后，都督柏茂琳讓他代管東屯公田一百頃。“東屯”在夔州奉節縣白帝城附近。《輿地紀勝》：“西漢末，公孫述于東瀼水濱墾稻田，因號東屯。”東屯一帶山川阻塞，田產稻米為蜀第一。東屯生活期間，杜甫自己也租了一些公田，買了幾十畝果園，雇了雇工，和家人共同參加勞動。這段難得的穩定生活，讓杜甫的詩作水平達到他的最高峰。

　　第十只虎：《全唐詩》卷222杜甫《夜歸》：

　　夜來歸來沖虎過，山黑家中已眠臥。傍見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當空大。

　　庭前把燭嗔兩炬，峽口驚猿聞一個。白頭老罷舞復歌，杖藜不睡誰能那。

　　這是詩人黑夜回家遇虎，雖然離虎很近，但沒看清楚虎。此詩寫于大歷二年(767年) 杜甫居夔州時期。

　　第十一只虎：《全唐詩》卷230杜甫《復愁十二首》之一：

　　人煙生處僻，虎跡過新蹄。野鶻翻窺草，村船逆上溪。

　　釣艇收緡盡，昏鴉接翅歸。月生初學扇，云細不成衣。

　　此詩也寫于大歷二年夔州時期。詩圣在夔州的美好生活，延續到代宗大歷三年（768年）。這年杜甫因思鄉心切，乘舟出三峽，離開了夔州。杜甫終究沒能回到故鄉，大歷五年（770年）他客死于岳陽。

　　虎是我國境內最大的貓科動物，足跡較好辨認。唐詩里講到虎足印大小的，盧綸《學顏魯公送挺赟歸翠微寺》：“虎跡印雪大如斗，閏月暮天過得無。”斗是度量容積的工具多用木板制成，口大底小，有圓有方，有高有低，斗口尺寸難以統計，根據國家林業局2001年《中國華南虎野外種群調查報告》，華南虎的足跡寬度平均在14cm―17cm之間。唐詩里講到足印形狀的是，元稹《留呈夢得、子厚、致用（題藍橋驛）》：“千層玉帳鋪松蓋，五出銀區印虎蹄。”元稹是冬季路過藍橋驛，天下了雪，虎留下了足印。虎爪有一個掌墊和四個趾，故曰“五出”。《爾雅•釋器》說玉十謂之區，虎在雪中兩個相近的足印共有十處痕跡，故為“銀區”。如果雪下得深，虎為了節省體力，行走時后腳可以直接踩到前腳印里面。

　　唐詩是詩，同時也是史。在唐詩里，詩人在主觀上以詩的形式創造出宏大壯闊的語言天地的同時，也客觀記錄了唐代真實的歷史風貌。這些詩句，是用中國最美麗的語言記錄的一千多年前的歷史真相，展現了一個偉大帝國的遼闊疆域里人與虎共存的生命歷程。

　　圖：陸儼少《杜甫詩意圖冊》之杜甫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