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河口古鎮靜謐,安詳,恬淡。與周遭崚嶒的山巒一樣的沉默,甚或有點兒木訥。金色的冬陽水銀般漫過小鎮的角角落落,慵懶而隨意。一位老者坐在大門口的高臺上,棉帽擱在膝蓋上,瞇著眼,和煦的陽光小溪般流淌在他縱橫交錯的皺紋里,彼此相融,成為此時此地的主角。億萬年之久的冬陽,千百年漫長的古鎮,耄耋之年的老者,相匯于時間的長河里,都不油然生發出縷縷年高傷懷的情愫,醇醇然彌漫于街頭巷尾。
這是我甫踏入河口古鎮時的所見所感。原本并不寬闊的街巷,因為行人的疏落而顯得有點空曠,簇新如舊的門樓、牌坊、戲樓等仿古建筑裝點于街巷兩側,精致氣派,典雅整潔,卻也留下了濃重的人工雕琢的痕跡,掩蓋了小鎮原本土氣卻純正的氣息,添了幾分道具的意味。
街巷很深,很靜,靜得似乎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在主巷道上不時分出一道支巷,曲曲彎彎地延展到目力不及的深處。每個分巷都有名字,“臺臺子”、“磨道子”、“張家祠堂”之類,透露出了街巷原本的樸拙,這才是小鎮原始的密碼;街道上有零星的簡陋小攤點,大都出售大棗、苦豆末、紅曲、姜黃、千層餅之類的土特產。兩個老人在街邊的臺階上下象棋,一位腰板直立,沉思冥想,一位俯身佝僂,嘴里念念有詞,我在街邊站立片刻,卻引得二人暫停廝殺,注目打量起我來,卻讓我有點擾人雅興的尷尬,趕忙抽身離開;在一處巷口的一個小攤旁,有六七位中年婦女圍坐著打牌,不時爆發出一陣爭執嬉鬧,打破了籠著街巷的清寂,平添了幾許歡快的音符。
信步于岑寂的街道上,有一種淡淡的不速之客的孟浪與疏離。倒是一處塑像和我們產生了一縷共鳴,這是一輛單匹馬拉的小馬車,一盤驢拉的石磨盤,造型逼真,頗具神韻,努力嘗試著還原逝去的歲月痕跡。但有同伴竟將驢的雙耳認作了兩只犄角,不識此謂何獸,大伙的哄笑聲似乎宣告著那嘗試的失敗。“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啊!誰能留得住歲月的腳步呢?
一朵安靜飛翔的毛茸茸的無名絨花,在淡金色的浮光里,曳著一尾熒光,寂然遠逝。它是一個孤獨的流浪者,追尋著可供棲息的家園而不得,從秋到冬,零丁漂泊,魂歸何處?
我們在街巷的戲樓處,左拐,順著一條斜坡道下行,煙波浩渺的河灣豁然映現眼前,心海微瀾,胸襟亦隨之開朗。腳步不由地加快,直撲岸邊。佇立在懸架于河岸的棧橋上,呼吸著略顯水腥的潮濕的空氣,一時間,思緒竟洶涌如潮。也許是先前在街巷里,情緒太過沉寂的緣故吧。
眼前的黃河靜若處子,藍綠色的水面澹澹蕩蕩漫延至渺渺天際處,看不到水流動的痕跡,只朦朧地倒映著我們的身影,蕩漾出一縷相看兩不厭的禪意。它如此的沉靜深幽,是因為水深則流緩的厚重,還是因為它要訴說些什么呢?還是因為它在此張開胸懷,接納擁抱了莊浪河、湟水后而有點志得意滿呢?我不得而知,因為此刻的我也有點兒神游物外的恍惚。
我在想,兩千多年前的那個清晨,英姿勃發的少年霍去病,選擇這段河道渡河西進,是看中了它的水流平緩呢,還是這里具有氣吞百川的雄闊,正應了他此時豪氣干云的胸襟?他當年筑造的金城古堡應該在哪兒呢?那千軍萬馬渡河的壯景,是否也激起了古老黃河深潛的雄心而濁浪滔天?我在想,胸懷大略的趙充國率部在此悄然渡河,深入湟水河谷,讓作亂的羌人疑為天降神兵時,年逾古稀的老將是否與少年冠軍侯有著相似的熱血沸騰?我在想,大敗吐谷渾的鮮卑人伏乞乾歸在此號稱西秦王國時,是否面對滔滔大河,激起了他西擁青藏,北吞河西,并有隴東的雄心野望?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都無從得知,一切都沉淀在周匝大音希聲的群山里,湮滅在流淌萬古卻日新月異的大河里,生長在一歲一枯榮的蘆花叢中。一切都不在了,然一切都不曾消失,而是與山川草木長存共生,只是古奧深邃的我們難以讀懂,難以辨識而已。
循著棧橋徘徊,腳下的河水散發著醇厚而幽深的氣息,仿佛亙古如是。這段不長的棧橋依稀引導我們穿越了時空,夢回萬古,一眸千年。從棧橋走出,眼前的小鎮分明未變,卻又感覺與先前迥然。原來這河口小鎮不單單是需要散漫徜徉于街巷,更深奧的體悟卻是在這河岸邊,在這千萬年流淌,卻千萬年恒定河流里,在邈遠先民的吟唱中萋萋蒼蒼,而今卻依然搖曳婆娑的白露蒹葭里……
冬日,這遠離喧囂的古鎮,似乎更易讓人沉浸于久遠的緬懷里,更易在不經意間窺視出它的些微底蘊,猶如枯水季節河床上的卵石,展露出平日難以見到的幾多隱秘。仔細地聆聽,在河岸的蘆花里,山坡上,是否會聽得見千年前古羌人牧羊的吟唱?在街巷中,那一層一層腳印堆積的塵埃下,是否會覓得羌人草履的屐痕?肯定是有的,千萬載的歷史塵埃不都化作黃土巖石沉積于地層?只是堅硬得讓我們難以挖掘,尋覓,那就緬懷吧。
沐浴著寂寥,溫煦,深邃的冬日,在古鎮里留一串輕淺的腳印,卻也是一次不錯的心靈之旅呢。
□韓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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